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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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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

萬聿禮只身一人從學院走到平暉的長街上,進了一家作為聯絡點的酒樓。

包廂清凈,盛在玉閘裏的鳴冬泉散發著他獨愛的幽香,總算讓他心緒寧靜下來,往聽音令中打入了一道靈力。

良久,元希總算應了他的聯絡。一片雲鏡送來,面前的木桌上結起一層冰霜。

“何事?”清冷的聲音通過雲鏡傳出,並無對盟友的客套熟絡。

萬聿禮聽見這個聲音,目光從浮在木桌之上的純白雲氣上別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同樣沒什麽情緒道:“祭司以族人之命換我出來,如此大恩,我當親口道一聲謝。”

元希似乎笑了一聲:“你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情,比如去幫宋儀想想九天焰的溫度要怎樣才能控制精確,那些碎片沒有一枚是多餘的,可別毀了。”

萬聿禮說:“祭司似乎從始至終都沒有關心過碎片凝聚之劍最後應該被誰拿在手裏。”

元希回話直率:“這把劍無論是落在誰的手裏都與你萬家關系不大,怎麽,難不成是你父親和微生白之間鬧出了什麽間隙,你萬家想借我之手制衡微生白?”

“祭司誤會了。”萬聿禮發現自己逐漸習慣了元希說話鮮少給人留情面的脾氣,不似方才那樣還會覺得不快,淡聲說,“微生白太看重權勢,在影族之中說一不二,為人處世從無真心,不說我萬家該留個心眼提防他這裏出現變數,你難道就沒怕過他有朝一日一旦破境,立刻就會壓你一頭?”

雲鏡那頭的人沈默了一會,似乎被點明了心中所想,就當真把話聽進去了:“想讓我做些什麽?”

萬聿禮唇角微微牽出弧度:“沒什麽特別的事情,畢竟祭司與蒼麟衛首領到底還是同族一家,不至於徹底翻臉,只是希望祭司最後可以把那把劍拿在自己手中,這並不影響你們破陣救人的計劃。當然,我們會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也算是回報祭司救我出刑罰島的恩情。”

元希問:“然後呢?”

萬聿禮被這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問得一楞,從容的面色上露出一絲遲疑,想了想說:“而後影族若是有繼續合作之意,萬家歡迎。倘若這片大陸上最後只有商留人和影族人,它和它的百姓一定比現在更強盛富足。”

“你父親的意思?”

“自然。”

原本一直處於緩緩流動狀態的雲鏡突然靜止下來,讓萬聿禮覺得對面的那雙眼睛正在仔細觀察他。

這種大膽的,單方面的審視令人不自在,萬聿禮的身子不自覺地離開椅背,倏然繃直。

接著,他聽見雲鏡裏傳來一陣筆桿折斷,紙卷灑落的聲響,腦海中還沒想象出元希此刻做了什麽動作、臉上是何種表情,就聽見她瘋狂大笑起來。

像是見到一只笨拙的猴子終於做出了能討她開心的動作,無法再把興奮維持在臨界點之下。

神色一貫淺淡冰冷的人毫無預兆地爆發出熱烈的情緒,這種狀態過於詭異反常,令人不自覺做出防備的姿勢。

萬聿禮發現這個看上去一盤散沙的異族其實一直在萬家的掌控之外,他們每個人都藏著怪異而瘋狂的想法,讓他每一次和他們接觸,都覺得自己正在往一個陷阱裏鉆。

無論是宋儀還是元希,從來都不曾規規矩矩地按照他們的合作計劃行事,不做那些多餘的,令人心中忐忑持疑的行為。

他們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言行是否會引起對方的忌憚。

相比之下,歲雪雖然來自墜月谷,被微生白栽培數年,卻最為單純。

萬聿禮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盯著那片雲鏡:“你笑什麽?”

元希收起笑意,雲鏡撕散如裂帛:“回去告訴萬行野,我沒時間演一場兩敗俱傷,讓外人坐收漁利的好戲給他看。那把劍被誰拿到都無所謂,因為在我的計劃中,最後能帶著它離開雲城的,只有三個人。”

宋儀無大課時,八方樓的大門一向打開得晚,或者幹脆不開,總歸不會影響師徒幾人能自由進出。

歲雪在來的路上還猶豫著要不要問問周佑或者慕照白是否在裏面,省得進不去大門,白走一趟,哪知剛走下機關棧道,伴隨一聲冰冷機械的鳥鳴聲,天際一道黑影劃過,雲音鳥飛至她面前。

這下沒得選了,想轉頭退回去也不合適,歲雪就跟著雲音鳥一路走到八方樓,熟門熟路地進了奇影室。

奇影室中依舊冷清,歲雪從桌上撿起昨日刻的模子,原本打算就著它繼續刻下去,卻不想隔了一晚之後,越看越覺得它粗劣離譜,和月亮差著十萬八千裏,憑自己的刀工肯定是救不回來的,索性重來。

一連幾日,八方樓上下清靜無人,歲雪手中換過一把把刻刀,翻過一張張講解刀工技巧要領的紙頁,被丟棄在桌上的一個個圓形的模子逐漸有了一點心中想要的模樣,許多個白天也就在刀刃刻上輕木的沙沙聲中很快過去。

歲雪放下手裏的東西,今日無事,便不急著走,終於有時間仔細看看屋子裏擺著的那一排排書架和琉璃展閣。

奇影室建造的初衷是供弟子們修習入門,裏面陳列的東西講的是宋儀要求弟子們必須紮實掌握的基礎,偶有幾卷提到靈偃的高階術法和精妙的偃甲機關,也並不會詳細講解太多。

挑選半天,總算從這為數不多的高階書卷中找到一兩卷感興趣的。

歲雪捧著書本,隨意地倚在窗邊看了看,夜色沈下,突然聽見嘭的一聲沈悶的響動,一串火星劃過天際,於她的餘光之中呈現為一道發光的弧線。

她扭頭看向窗外,一束束奪目的亮光直沖上天,發出幾聲脆響,五色的光彩綻放在夜空之中,讓今晚圓滿異常的月亮都顯得遜色幾分。

地面上有成群結隊的歡呼聲嬉鬧聲,從學院裏湧向外面的每個市集,長街上也燃起一盞盞明燈,從人們手裏帶走祈願,飛往焰火明麗的夜空,似無數星辰灑落,連接成波光璀璨的江海。

原來是中秋。

歲雪仰頭靜靜地看了一會,每一朵焰火綻開的瞬間,都有許多歡欣雀躍的過往湧現在眼前,那些往她荷包裏塞來的平安符,遞向她的奇色飴糖,朝她伸過來的手,都讓她想伸出手去再接一次。

她收回已經不自覺探往窗外的手,揉了揉眼睛,上一刻還清晰無比,近在咫尺的一張張臉龐,隨著焰火燃盡的那一瞬間,一同化為灰燼,永久地熄落下去。

此謂重逢。

歲雪低下頭,手中再翻過一頁。

書上講的是傀儡。

古有偃師巧匠,擅造假物,以絲線牽制木偶為戲,作為傀儡之道發源之始,到如今經過無數人改良,演變至最精妙者,是靈偃修行者手中可殺人護人的武器。

傀儡種類萬千,常見有木制傀儡,藥制傀儡,擬生傀儡,困影傀儡。

木制傀儡中,最低等的是街巷中常見的提線木偶。藥制傀儡與異生的藥人相似,以藥物重塑肉身,區別在於前者的原料不局限於人的肉身,並且是將活物改造為可操縱的死物。擬生傀儡在靈偃中最為常見,以銅鐵、皮革等材料“造人”,真假難辨,也是靈偃修行者在傀儡之道上追求的極致。困影是不可知的禁術。

歲雪回想起自己見過的那些傀儡,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日在傀儡室中,無數雙目光聚焦於她身上的那一刻,既覺得奇妙,又忍不住生出後退的懼意。

而她說不出懼怕的來源。

歲雪再往後看,講的是傀儡內部的構造連接。

線盤線軸不可或缺,區別在於不同種類的傀儡、不同人做出的傀儡之中,這些東西的材質有好有壞,有些能用,有些不能。導靈絲模擬靈脈走向,傀儡絲縫合皮肉骨骼、構造經脈,儲靈盤作為心臟,靈核用作大腦。

這些結構十分龐雜,又不能在自己身上看到形象細致的對比,外行人之中除了醫家弟子,僅看看圖上畫著的根根絲線就會覺得眼花繚亂,仿佛周身都被密密麻麻的黑線纏繞。

歲雪耐著性子,以目光理清一條條傀儡絲構造出的經脈分布,揉了揉眉心,腦海中靈光一現。

星蘊流轉在她體內,沿著覆雜的經脈網絡運行一周,藍紫色的光點穿過她的皮膚,飄舞在空中,連接成一根根閃光的細線,以見天地幻象從自己身體裏覆制出一幅完整的經脈圖。

她伸手把書放在它旁邊,兩者一對比,竟然毫無差別。

歲雪輕聲讚嘆,半掩著的門外突然探出一個腦袋,輕微的動靜令她手指一動,空中的圖案散作燦燦星光,倏爾不見。

“誒?歲師妹的靈力真好看。”周佑往屋子裏走進來,一眼看到她手裏攤開的那本書,“你在看傀儡絲?這玩意雖然覆雜,但還挺有意思的,你要是有看不明白的,可以問我。”

歲雪點頭道了聲謝,笑著說:“是有許多看不懂的,好在傀儡絲的分布走勢與人體內的經脈一樣,這樣對比就容易想明白了。”

周佑連連擺手,生怕她對傀儡絲的定義誤入歧途,一板一眼地糾正她:“那可不一樣,人體經脈結構繁覆錯雜,傀儡絲只能模擬出其中最關鍵不可缺的一部分經脈連接,加之有些經脈的存在,對傀儡而言並無用處,甚至會影響傀儡的靈巧與抗擊性,譬如對危險的懼怕、對疼痛的認知等反應過於敏感,所以傀儡絲的連接不會完全照搬人體經脈。”

歲雪聽得一清二楚,一個至關重要的疑問在腦海當中盤旋了一圈,驟然炸開,震得她的心在這一刻懸了起來,感到一種久違又強烈的害怕:“你確定嗎?”

周佑拍胸脯保證,他對制作傀儡十分感興趣,宋儀講的每個字都熟記於心:“當然確定啊,師尊的傀儡放在四國一州是數一數二的精妙奇巧,他的傀儡也擁有不了與人一模一樣的經脈結構,既是無法,也是不能。歲師妹,傀儡終究是死物,你若是把這一點理解錯了,將來要學起制作傀儡,肯定會鉆進牛角尖裏出不來。”

歲雪的大腦之中轟隆一聲響。

她看見周佑還在張嘴說著話,吵嚷的聲音劃過耳畔,可她卻完全聽不清那些話的內容。

恍惚之中,她發現自己在發抖。

“宋儀……尊者現在在哪裏?!”

歲雪突然揚高聲音問出一句話。

周佑這才註意到歲雪臉色有些不好看,不明所以道:“臨雲山居。”

歲雪有些顫抖的深呼吸了一次,告訴自己要冷靜,一切還需求證之後再做打算,她雙手攥緊放在身前,腳步卻走越快,最後幾乎是落荒而逃。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了臨雲山居,只知道大腦已經被源源不斷的痛苦與疑問擠占。

明明正在拼了命活下去,卻已經……被做成了傀儡是嗎?

她還算是活著的嗎……

難怪她如今體質不同於從前。

難怪無論宋儀還是楚風,第一眼都用一種欣賞又期待的目光看她。世上沒有哪一個傀儡能在誕生之後繼續修行、改變境界,她是唯一一個。

她是靈偃修行者眼中最完美精絕的作品,她的存在令他們根本不敢置信,卻又難以壓抑自己瘋狂熾熱的期待,等著看到她破境變強,最終能帶來何種程度的驚喜。

期待已久的真相浮出水面時,歲雪不敢上前看清,卻又忍不住細想,接著就被恐懼與痛苦完全擊潰。

都說血煞命格絕無解法,她果然沒有活過二十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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